作者:李奕萱
编辑:温丽虹
在AI行业春天到来之前,国内各类院校便开始布局开设AI专业。超过500所高校获批开设人工智能专业,其中包括了许多二本院校。
随着二本院校人工智能专业的第一批毕业生走到就业季,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自己处于尴尬的位置。毕业后,他们难以进入行业的核心地带从事研发等核心技术工作,如果选择进入行业,只能找到标注员等向下就业的工作。
在这种情况下,一些二本院校毕业生选择了转行,也有人决定继续深造,考取头部学校的研究生学位,为此开启了艰难的攀爬。
站在风口的边缘,他们仍在等待上桌的机会。
难以上桌的就业季
太阳隐没于华北平原,收走了又一个无功而返的白昼。这是2024年的毕业季,人工智能专业的准毕业生许闻歌和室友仍在为这一天招聘会上的经历感到心惊。
白天的时候,她们参加了一场学校为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举办的招聘会。有两家当地的企业到场招聘。提前数日,辅导员就通过班长通知了本专业所有同学准备好资料,确保人工智能专业全部学生出席。
结果,许闻歌和同学们发现,参会的两家企业背后,潜藏着一些收费项目。当天宣讲结束后,许闻歌拉着室友,主动和一家公司的招聘官搭话。那家公司提供了一个测试员岗位。许闻歌告诉招聘官,她感兴趣企业提供的测试员岗位,但测试员是隔壁计算机系同学的“本行”,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掌握的技能还不能胜任这一岗位。
招聘官安慰了许闻歌,而后急速转折,介绍许闻歌报名他们公司举办的职业技能培训项目,承诺只要她签署一份5年期的合同,公司就可以保证让她培训后上岗。只是,如果许闻歌五年内申请离职,就需要赔偿一笔数额不小的违约金。
(图/《浪漫的体质》)
许闻歌和同去的室友面面相觑,不由得苦笑出声。一位站在一旁同听的同班男学生凑过来问许闻歌是否考虑签约这家公司,语气认真,许闻歌赶紧劝他:“你别傻了。签了之后,5年期间这家公司不就怎么使唤你都行?”说完后,许闻歌自己都冒出了冷汗。
转而,许闻歌和同学去咨询另一家公司。“更是离谱。”许闻歌回忆道。用人方告诉许闻歌和同学们,企业认为学生们的能力很弱,公司要花钱培养,所以每个月要从工资里扣除30%作为培训费,态度强硬。
座谈会现场,辅导员不停催促同学们:要投递的话赶紧投。可这份简历,许闻歌和同学怎么也递不出去。
作为华北一所二本院校人工智能专业招收的第二届学生,许闻歌发现,在人工智能行业准备平地起高楼的一年,她和同学们的处境颇为尴尬。
二本院校的人工智能专业毕业生,想要在AI行业的核心岗位找到位置,除了付诸心血,也要看运气。头部的人工智能企业基本不会到二本院校招聘核心岗位的从业者。学校也缺乏相关的就业资源。加上本校往届的校友没能在行业内形成积累,毕业生无法通过校友的能量,在人工智能行业的核心地带就业。
座谈会之后,许闻歌先后又参加了两场招聘会。第一场,学校学校专门派大巴送应届生们去参加了市里组织的工作招聘会。许闻歌到了会场,发现基本没有适配她本专业的工作,招聘名额中最多的是女主播。“美得出奇的人要,丑得奇怪的人也要,还要会才艺。”她回忆道。
(图/《浪漫的体质》)
第二场招聘会就开在人工智能专业学院门口,是针对隔壁计算机专业学生的招聘。许闻歌和室友带着简历混了进去,结果发现,企业需求最多的是测试或者Java岗位,一个和AI有关岗位都没有。又是一天无功而返。
也不是没有对口的工作找到许闻歌。
一度,许闻歌在实习阶段经学长介绍,找到了一份做外包数据标注的实习工作。数据标注在行业里并非核心研发岗位,近年来也传出这个培训AI的岗位最终会反过来被AI替代的猜想。但在当时,许闻歌还是欣然前往了。好歹还在行业里——她这么想。
入职第一天,许闻歌就跑了。“感觉像是在AI工厂里拧螺丝。”这是她工作一天后的全部感想。“工作量大、工资低,按单算钱,不断重复给照片里的目标对象拉框的动作。”对于在高考阶段考到了一本线上的许闻歌来说,高分低就还是难以接受。
在许闻歌的了解中,她的经历具备普遍性。本校两届人工智能专业学生的就业出路,大多以转行和考研为结尾。有的人,还为此付出了高昂的精神和金钱代价。
据许闻歌了解,她的一名学长毕业后为了转行成为“码农”,报名了约4、5万元的培训班。一位学姐,毕业后转行加入了一个卖课的团队,撰写AI相关课程卖给职高作为教材。
大四下学期过半,许闻歌和很多同学的就业仍然没有着落。一系列的经历,磨平了许闻歌对就业环境的期待。
在故乡的父母得知了许闻歌的求职经历,感慨地劝她回老家,在家附近找一个月薪三、四千元,但有双休的工作。“不比你在那边好?”父母说。
临近毕业,辅导员把同学们召集到一起,让所有人向学院提交第三方协议,没有就业单位的学生,由学院统一找公司签约,不用真的去上班。签完字后,学校提醒学生们要记住分配到的公司叫什么名字,以防有关部门打电话抽查。
在中南地区某二本学校,人工智能专业的杨玉和同学们普遍对自己在AI行业的就业价值缺乏信心。
杨玉的三个本专业好友选择毕业考公。同专业的其他同学,即便打算在IT领域工作,也是选择去做信息技术老师,或者去小公司做运维和测试岗位,不会尝试开发等需要掌握算法编程等核心技术的岗位。
入学前,杨玉看到学院的招生简章宣传过,人工智能专业的毕业生可以从事人工智能科研、产品或系统研发、硬件开发、管理与培训等方面工作,但杨玉能够从课程设置上明显感受到,学院目前着力于把把学生培养成做需求分析决策,或做应用的人,并不强调培养学生核心的算法编程能力。
“首先是因为二本院校的学生基础代码编程能力普遍不足;其次是大模型已经可以代替基础码农写代码了,这个时候对于软件功能的分析与部署能力显得更加稀缺。”杨玉说。
找不到工作,许闻歌压力大时经常一个人去天台静静。(图/受访者提供)
憧憬破灭
在人工智能专业里,很多学生带着梦想和憧憬入学。许闻歌也一样。
2020年的夏天,许闻歌领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她可以凭借这个成绩上一所末流的一本院校或头部的二本院校。按照计划,许闻歌开始在符合条件的高校里,查找计算机相关专业的办学情况和历年录取分数。
沉迷在专业列表为自己寻觅未来时,许闻歌看到了一个新鲜的名词——人工智能。这个名字启发了许闻歌的联想。“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蹦出来科幻电影里的机器人群。”许闻歌回忆道。
她旋即联想到,入学人工智能专业,未来她会成为一名先进人工智能科技的高级工程师,在遍布人工智能网络的城市里,端坐高科技办公室指点未来。脑子里冒出来的场面,搅动起她的心绪。“这也太厉害了!某一刻,许闻歌在内心呼喊。
她按捺住涌上心头的激动,继续上网检索。学着其他同学的样子,许闻歌上网检索AI专业的就业前景。在那个时候,相关信息不多,许闻歌从有限的信息里解读出一个共识——AI是未来新的发展机遇,工作机会多,薪资也会相当可观。
得知了这个消息,许闻歌还是不放心。她付费咨询过两次,结果都告诉她——人工智能未来可期。全世界范围内,陆续有学校新设了AI专业,外国很多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毕业后进入了谷歌等高精尖互联网公司工作。
越是咨询,许闻歌越是憧憬人工智能专业。两天后,她改变了主意,把人工智能专业列为了第一志愿位。最后,许闻歌被第一志愿顺利录取。
“你也是因为看科幻电影才报的人工智能专业吗?”新生报到当天,来迎接的同乡、同专业学长和学姐半开玩笑地问许闻歌。他们是这所学校招收的第一届人工智能专业学生。三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在很多学生选择专业时的构想中,人工智能专业大学生毕业后,会成为未来时代的高级白领。
二本人工智能专业的大学生中,有一定比例的学生是带着这种憧憬入学,在入学后被告知他们很难大学毕业后吃上梦想中行业风口最核心的那口“饼”。
在浙江某二本院校,黄英是人工智能专业的第二届学生。
2023年入学之初,老师们就频繁地向黄英和同学们强调,像他们这样读二本院校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很难分到AI行业核心岗位的“饼”,毕业后的出路只有考研。
根据老师的判断,二本院校读人工智能专业,学的都是理论知识。这些知识远落后于业界的发展。读完4年之后,积累的学识在就业时面对AI行业核心技术岗位的具体工作,很可能根本用不上。
“就好比你学明白了加减乘除,到了用人单位,发给你的考卷要用到的是高中数学的知识。”黄英说。
(图/《浪漫的体质》)
读到大二,黄英承认自己不擅长学人工智能,也 “卷”不动了。在她的母校,学校和老师总是鼓励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多做项目,多参加比赛,以及多写论文。黄英的同学们有的“卷”不动了,早早就计划着转专业或通过自学转行,另谋出路。老师们似乎也知晓这点,平时不会过于严格地要求学生们专注于人工智能专业课的学习。这种“通情达理”,黄英看在眼里,有一门功课,头一年同学们的挂科率高了,第二年同学们发现,学校最终考核时降低了通过的难度。
打定主意后,目前就读大二的黄英正在积极自习,准备就业时跳到传统程序员的跑道。
相似的教学内容调整,在华北求学的许闻歌也经历过。
许闻歌在校时,人工智能专业的离散数学、线性代数之类的数学课安排在大三、大四上。上课的时候,老师告诉许闻歌和同学,这些课原本应该在大一、大二时上,但是因为学院之前没有设置AI专业的经验,意识到本专业学生需要数学方面学识时,前两届学生已经升到了高年级。于是,就出现了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集中在同一年增设数学课程的景象。
大三、大四阶段,学生已经开始为毕业后的出路做准备。许闻歌陷入了学不懂又焦虑的状态。像这样的课程设计调整常常发生。
许闻歌说,学校和老师们并未懈怠教学。她观察到,老师和院长们经常四处参加人工智能课程建设和人才培养研讨会,她能感觉到师长们为了办好学,也在尽己所能地跟进行业最新动向。
大三那年和一名计算机系女同学闲聊,让许闻歌意识到,人工智能专业的课程学习,确实还在不断完善加强的过程中。她在人工智能专业用了近两年时间学习的一门课程,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只学了一个学期左右,学习的内容也更深入。与此同时,相比于学科建设已经成熟的计算机系,刚刚诞生的人工智能专业,对于学生未来就业的规划也比较迷茫。
这跟当时AI行业在社会层面上尚未形成井喷之势也有关系。当时可以让二本院校毕业生选择的AI工作岗位不多。
许闻歌得知,学校计算机系在学生大二时就进行了专业分流,有人专门学网络安全,也有人专注学习软件应用或测试,方向不同。而人工智能专业的学生,没有职业分流,而是在进行了两年的基础课程教学后,大三时才增加了人工智能相关的专业课。
在中南地区,杨玉是母校首届AI专业学生。AI行业发展日新月异,为了减小学院内与行业中的差距,学院经常会邀请业内人士和其他高校的老师来开讲座。
同时,学院的院长经常出差去企业调研用人需求。与此同时,因为专业刚组建,师资力量还不足,院长一出差,常常没有人代课。
从大二开始,杨玉就积极参加竞赛。她陆续参加了挑战杯、大创、软件杯等诸多学科竞赛。老师一直强调做项目可以锻炼实践能力,弥补学历上的短板,增加以后就业高就的可能。在这样的氛围下,学生们的竞赛也在如火如荼地展开。
因为早早开始参加竞赛,很多课程教学进度落后于比赛时间。杨玉竞赛时用到的软件开发与设计等方面技能基本都是自学。“软件工程、大模型等课程都是大三开的,但是我大二就开始参加比赛。”
有时候,为了参加比赛,杨玉常常和团队成员开会研究到凌晨。
杨玉和团队成员为项目工作到凌晨。(图/受访者提供)
如今,杨玉走到了大三下学期,很多同学听从老师的建议准备考研。但是,她所在的学院还没有设置人工智能专业的硕士点。学生们只能向外求索,考取更高从层次的学校,以求在下一个阶段毕业,站在更加乐观的起点上。
因为不想要这么快投入就业市场,杨玉也决定尝试考研。
备考至今,她越发感觉竞争激烈。
自2025年年初引爆的AI热,催生了更多大学生对人工智能专业的向往。一想到AI行业的火热,会引来更多其他专业的同龄人竞争有限的研究生学位,也让和杨玉一样准备考研的学生,对几年后的研究生入学考试被感觉压力。
竞赛的经历让杨玉认识到自己代码开发编程的能力依然较弱,如果考研没有成功上岸,她倾向于去做教师或从事AI相关的售前工作。
AI成才,新的崇拜
毕业季过去后,许闻歌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建议,回到故乡工作。她入职了当地一家小学生培训机构,成为了一名AI机器人班的老师。
广袤的外部世界,人工智能专业教育的摸索仍在继续。许闻歌得知,母校近一年人工智能专业招生的名额增加到了100多名,比过往增加了一倍。人工智能专业,也成为了独立的学院。
今年年初,人工智能学院举办了第一届职业生涯规划大赛,同时增加了博士学位的招生名额。
学院的AI专业教育更好了吗?许闻歌也不确定。作为第二批吃螃蟹的孩子,她认为学校的学科建设,还处于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
在故乡,置身教学机构这个小社会里,许闻歌发现,时代对于“人工智能”这一概念的崇拜成了普遍情绪,这种崇拜也在重塑中国家庭培养孩子的概念。
在许闻歌工作的机构,低年级的学生学用乐高积木制作机器人,高年级的孩子则学习给机器人编程。
她遇见过一个举全家之力送来学习的男孩。在3D画图课的课堂上,孩子们埋头摆弄电脑时,许闻歌发现这个孩子连鼠标都不会用。后来她才了解到,男孩家境不好,来上课用的电脑还是全家人凑钱买的,在此之前,他没用过电脑,所以才不会用鼠标。
下课的时候,孩子的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领着男孩的弟弟来接他放学。机构的老板见孩子的家长都来了,就让男孩现场展示当天的学习成果。结果,男孩握着鼠标,僵住了。在许闻歌的提示下,男孩成功在电脑上画了一个三角形。
男孩的父母见了十分高兴,对男孩的弟弟说:你哥哥第一次碰电脑就这么厉害,将来一定能成才。而后,他们转头满脸堆笑地对着机构老板,感谢机构对孩子的栽培。
(图/《浪漫的体质》)
老板也不拒绝,得意地跟家长说:学好这个,将来高考能加分。见状,许闻歌在心里骂了老板一顿。
在她看来,孩子现在学的内容,对于将来的发展无济于事,只是机构利用当下普通民众对人工智能的崇拜,造了个成才的梦,用来“收割”这些小城市里普通家庭。
在这个小县城里,这门少儿AI机器人课不深耕人工智能的常识普及,只是一些技能培训,知识结构松散不成体系,却收费昂贵。一学期48学时的课程,收费近两万元。
入职后,许闻歌才发现,这个岗位并非纯粹为人师表,而掺杂了某些类似销售员的“套路”。
每次开会,上司强调最多的,是要求老师们怎么让孩子喜欢上自己的课,也要积极说服家长们,告诉他们学习这门课程对孩子将来的升学、就业有帮助,尽管大部分的说辞都缺乏根据,是以说服孩子和家长们来上课为目的,不以事实和老师们的真实观察为基础。
做了一个月,许闻歌就辞职了。“我觉得良心很痛。”她说。
AI的概念太火了,为了抓住未来可观的收入,一些普通家庭甚至贫困家庭举全家之力送孩子来上课。这些家庭对孩子成才浇灌的努力,成为了机构创收的来源。
学生和家长对人工智能的崇拜和向往,让许闻歌想到以前的自己。“就跟我当时报志愿一样,觉得人工智能太好了,我们学了这个专业一定能有所作为。”
大学四年的经历让她意识到,在当下,并非所有人工只能专业毕业的大学生,都能过上尖端科研人员的生活。
2月底,许闻歌在家乡找到了一份文员的工作。月薪3千,和当初报考人工智能专业时的设想相距甚远。但就像她父母说的那样,有双休、有劳务合同,没有让人痛苦的老板,撇去和幻想之间的差距,这份工作还算不错。
工作氛围清闲,许闻歌刚来的时候,带她的前辈问她:你现在虽然工资低,但时间充裕,是不是要再去考研?前段时间,她看到学校的院长发了一条朋友圈,欢迎大家报考他们学校的人工智能专业。对于人工智能行业的人才培养,依然在不断适配、调整。
“先走走看吧,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许闻歌回答。
(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